11 月 27 日,施一公在“吳楊獎”頒獎典禮上發(fā)表“我的科研動力”演講時坦承,與大多數(shù)科學家因興趣驅動做科研不同,自己從事研究的興趣很晚才培養(yǎng)起來。小學老師的一句話:施一公啊,你長大一定得給咱駐馬店人爭光!讓他銘記終生。
“我們做基礎研究的,我們能做什么?我們能改變什么?”施一公真誠地呼吁:不管是我自己,我的學生,還是我的同道,我們每個人真的要承擔一點社會責任,為那些不像我們一樣幸運的人們和鄉(xiāng)親盡一點義務。這是我除了對科學本身興趣之外的所有動力,也是我今后往前走最重要的一點支撐。
(吳楊獎)委員會希望我講些勵志方面的東西。其實昨天晚上我本來想寫幾句,但是看著窗外的霧霾,心情不好、寫不出來,而且我也習慣即興演講,把自己的真心話說出來。如果今天的演講有一個標題的話,就是:我的科研動力。
最近在網上看到一些關于我的微信,包括把高曉松先生和施一公的觀點放在一起比較,評論我過去的一些經歷。其實我很想告訴大家,實際的情況和這些評論是不一樣的—可能你們會覺得比較意外,但是我確實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有任何特殊之處。
我出生在河南鄭州,但成長在河南省駐馬店。為什么我要特別提駐馬店呢?因為這個地方特別具有代表性。駐馬店相對于河南,就像河南相當于中國,就像中國相對于世界。從地理,從經濟,從科技,從文化,都是這樣。我恰好是在開始有記憶、對社會有感觸的時候成長在駐馬店。
我在駐馬店地區(qū)汝南縣的一個小村莊 ── 小郭莊 ── 生活了三年多,然后在駐馬店鎮(zhèn)又生活了整整八年。我在駐馬店度過了十一個春秋,這里有我人生中最親切、最難忘的一段經歷。雖然那里的生活一直很清苦,但心里一直很滿足、很快樂。我在駐馬店小學升初中的時候,當時的小學常識老師對我說了一句話:施一公啊,你長大了一定得給咱駐馬店人爭光!大家可能想不到,這句很簡單的話我刻骨銘心記憶至今。
從那以后,每次得到任何榮譽,我都會在心里覺得是在為駐馬店人爭光。今天,我同樣想說:老師您好!我還在為咱駐馬店爭光。我中學去了鄭州,大學到了清華大學。我常常很想家、也很想駐馬店的父老鄉(xiāng)親,止不住地想:我的父老鄉(xiāng)親在過什么樣的生活?過什么樣的日子?
1987 年的一件事對我沖擊非常大,把我的生活和世界觀幾乎全部打亂了。在此之前,雖然我受到了傳統(tǒng)教育,雖然我的父親告訴我要做一個科學家、工程師,其實我心里并不知道自己將來想干什么、能干什么。
1987 年 9 月 21 日,我的父親被疲勞駕駛的出租車在自行車道上撞倒,當司機把我父親送到河南省人民醫(yī)院的時候,他還在昏迷中,心跳每分鐘 62 次,血壓 130/80。但是他在醫(yī)院的急救室里躺了整整四個半小時,沒有得到任何施救,因為醫(yī)院說,需要先交錢,再救人。待肇事司機籌了 500 塊錢回來的時候,我父親已經沒有血壓,也沒有心跳了,沒有得到任何救治地死在了醫(yī)院的急救室。這件事對我影響極大,直到現(xiàn)在,夜深人靜時我還是抑制不住對父親的思念。
這件事讓我對社會的看法產生了根本的變化,我曾經怨恨過,曾經想報復這家醫(yī)院和見死不救的那位急救室當值醫(yī)生:為什么不救我父親?!但是后來想通了,我真的想通了:中國這么大的國家,這么多人,不知道有多少人、多少家庭在經歷著像我父親一樣的悲劇。如果我真有抱負、真有擔當,那就應該去改變社會、讓這樣的悲劇不再發(fā)生、讓更多的人過上好日子。
直到父親去世,我一直非常幸運。從小學就接受了很體面的教育,中學、大學更是如此,大家都很關照我;我不缺吃,不缺穿。我缺啥呢?我覺得我缺回報。父親去世后,我真的開始懂事了,我發(fā)誓要照顧我的母親,回報從小到大愛護、關心我的老師和父老鄉(xiāng)親。
2009 年 9 月 26 日,我陪著母親和姐姐回到了曾經生活 3 年半的小郭莊。我的母親激動的老淚縱橫,我也很感動;鄉(xiāng)親們對我們還像三十多年前那么熱情,但我意外注意到,村里還沒有自來水,家家戶戶還靠井水和壓水;生活和學習的機會比城里人差遠了。但鄉(xiāng)親們很滿足、很快樂。
我想念小時候的小伙伴們。2012 年的清明節(jié),我回駐馬店參加小學同學聚會,很感慨。同班同學中兩個已經不在了,一個患心血管疾病,另一個是癌癥。當時還有一位同學在接受癌癥晚期的化療,現(xiàn)在也不在了。我常常想:同樣是人,我真幸運,不愁吃、不愁穿,受過高等教育、出過國、留過學,擁有一份鐘愛的工作;可是我們中國有很多人沒有我這么幸運。我的父老鄉(xiāng)親和他們的孩子也沒有我這么幸運。盡管他們不像我這么幸運,他們卻一直很為我自豪,他們?yōu)槲夜膭拧?
我有些地方和很多執(zhí)著的科學家們不一樣。哪點不一樣?他們因為興趣驅使在做科學研究。我有興趣,但最初并沒有那么強烈的興趣做研究,我的興趣是很晚才培養(yǎng)起來的,驅使我的更多的是責任和義務。我成長于駐馬店,是地地道道的駐馬店人,那里的鄰里鄉(xiāng)親也從沒有把我當外人,這種親情常常讓我感動;我想用自己的努力和創(chuàng)造回報我的父老鄉(xiāng)親,哪怕是取得成績讓他們?yōu)槲因湴聊?。這是我從小受到的教育,我真的很感恩、想回報。
不知不覺間,我的觀念似乎很落伍了。我想不明白當今的社會為什么會變得這樣物欲橫流,為什么這么多人會一致向錢看。人不是商品,人活一口氣。當大學畢業(yè)生以收入為唯一衡量、把自己作價、選擇出價稍微多一點的公司就業(yè)的時候,我真的是非常不理解,身邊的世界變得陌生。我有時候想,是不是世界變化太快,我老了、真的跟不上趟兒了。
我怎么就不理解,連我身邊的人,連我一些同事、同學、朋友我都理解不了,我不知道這個社會怎么了,我們關注點太不可思議的狹窄了!中國真的有很多很多人不像我們一樣幸運,他們很需要我們的幫助,需要每一個幸運的人關注他們的生存環(huán)境,需要我們今天在座的人一起努力。
我不希望自己的學生做形式化的社會實踐,但很支持他們選擇去中國欠發(fā)達的地區(qū)去看看、去體驗,比如去支教。在這兒我舉一個支教的例子。2008 年我全職在清華工作,我的一個本科生從陜西農村的一所希望小學支教回來。在我的辦公室,他痛哭流涕。
他說:施老師,您知道嗎,盡管是希望小學,那里的孩子,從一年級到五年級,都很瘦,一天只有兩頓飯,早上十點一頓,下午四點一頓。為啥?沒錢!他們沒有肉吃,只能吃飽兩頓飯;他們早上不能起得太早,晚上又要盡量早點睡,因為要節(jié)省能量,要把能量用在上午十點到下午四點之間上課的時間。但他們都很滿足、很開心…...。
我不曉得,我們做基礎研究的,我們能做什么,我們能改變什么。我受中國傳統(tǒng)教育很深,作為一個敢擔當?shù)淖x書人,不僅應該風聲雨聲讀書聲,聲聲入耳,也需要家事國事天下事,事事關心。只可惜自己的時間精力實在太有限,總想找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做點事情,總想有機會回家鄉(xiāng)給父老鄉(xiāng)親做點什么。我挺慚愧的,其實我既沒有照顧好我的母親,也沒有照顧好妻子和孩子。
我們缺什么?我們缺這份對社會的責任感,我們缺這份回報父老鄉(xiāng)親的行動。在清華大學,我每次給生命科學學院的新生做入學教育的時候,我都告訴他們:你千萬不要忘了,你來到清華,你不止代表自己,不止代表你個人,你也同時代表一個村,一個縣,一個地區(qū),一群人,一個民族。你千萬不要忘了,你肩上承擔了這份責任。
我真的希望,不管是我自己,我的學生,還是我的同道,我們每個人真的要承擔一點社會責任,為那些不像我們一樣幸運的人們和鄉(xiāng)親盡一點義務。這是我除了對科學本身興趣之外的所有動力,也是我今后往前走最重要的一點支撐。
謝謝大家!
人物介紹
施一公,1967 年出生于河南鄭州,清華大學生物系本科畢業(yè),在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取得生物物理學及化學博士學位,是世界著名的結構生物學家。2007 年,施一公被授予普林斯頓大學終身講席教授。2008 年 2 月,施一公放棄了在普林斯頓的高薪與榮譽,全職回歸母校清華,出任生命科學學院院長。
回國后的施一公,不僅通過體制改革支持一批年輕科學家、培養(yǎng)一批學生,而且在科研第一線做出重要貢獻。今年,其工作不僅超越他自己在美國時期的水平,而且經過近十年努力后,成功地解析了一組由四個膜蛋白組成的 g- 分泌酶(g-secretase)跨膜復合體,其中的蛋白酶活性亞基早老素(presenilin)的基因突變與阿爾茲海默癥相關,該結構的解析對基礎和臨床同時起到了推動作用,也為理解以及未來發(fā)展治療阿爾茲海默癥的新方法提供了分子基礎。
轉載自丁香園